这篇报道,直接捅了马蜂窝。据知情人士透露,报社差点因此被查封。
最终的结果是,2012年10月,刚刚成立没多久的调查新闻部,再次被解散。这是王克勤在两年内,第二次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团队被连根拔起。
山雨欲来风满楼。
那一年,简光洲2012年8月辞职,王克勤2013年2月离岗,褚朝新在2013年上半年出走。
三位顶尖的调查记者,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,相继离场。
这不是巧合。
这是一个时代的落幕。那扇曾经打开过一条缝隙的窗户,正在缓缓地、不可逆转地关上。窗外的风雨声,越来越响。
他们只是那批离场者中,最知名的几位。在他们身后,是一整个群体的溃散。据媒体学者统计,那几年间,从各大市场化媒体出走的优秀调查记者,数以百计。
有人去了互联网公司,拿着几倍于报社的薪水,写起了公关稿;有人转行做了投资,在K线图里寻找新的刺激;还有人彻底心灰意冷,远走海外。
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。
5
简光洲的转身,最为决绝。
离开媒体后,他没有去体制内谋个安稳职位,也没有去高校当教授。他一头扎进了最考验人性的地方,商海。
2012年,他与朋友联合创办了环智文化传媒集团,主营品牌咨询和公关策划。一个曾经以揭露企业黑幕为天职的人,现在开始帮企业维护形象。
这听起来像个笑话,但简光洲把它做成了神话。
外界起初充满质疑。一个只会写稿的愣头青,懂什么叫商业?但简光洲很快证明,他把调查记者的那套方法论,完美地移植到了商业运作中。如何做客户的背景调查?如何核实信息的真伪?如何预判危机?每个环节,他都要求像写调查报道一样,严谨、细致,有据可查。
他给公司立了三条规矩:不做虚假宣传,不洗白黑历史,不碰食品产业。
尤其是第三条。三鹿的噩梦太深了,他说自己到现在还常常做梦,梦见那些孩子的眼睛。
他的客户名单,很快变得星光熠熠:
阿里巴巴、滴滴出行、茅台、蔚来汽车。
公司年收入,突破了千万元。
那个曾经为几千块工资发愁的记者,终于实现了财务自由。他换了更大的房子,开了更好的车。他看起来,和这个时代和解了。
王克勤的转身,则充满了悲壮的宿命感。
离开《经济观察报》后,体制内的主流媒体,已经再无他的容身之处。他像一个被剥夺了武器的战士,站在一片废墟之上。
但他没有倒下。他很快找到了新的战场:
公益。
其实早在2011年6月,他还在《中国经济时报》任上时,就联合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,发起了“大爱清尘·寻救中国尘肺病农民兄弟大行动”公益项目。
这个群体,像活在黑暗里的影子,巨大,却无声。据估计,中国有超过600万尘肺病农民。他们年轻时在矿山、工厂里出卖力气,用生命换取微薄的薪水。年老后,他们的肺,像被水泥糊住一样,慢慢硬化,最终在窒息的痛苦中死去。
王克勤在做记者时,曾多次接触过这个群体。他们的苦难,像烙铁一样,烫在他的心上。
当记者的路被堵死后,他把全部的精力,都投入到了这件事上:
他从一个揭露问题的人,变成了一个解决问题的人。
从一个用笔杆子战斗的人,变成了一个用双脚去丈量苦难的人。
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无冕之王,他成了一个泥腿子。他深入到那些最贫困、最闭塞的山村,去探访那些被遗忘的尘肺病家庭。他要为他们筹集医药费,要为他们的孩子筹集学费,要为他们争取一台能让他们喘上气的制氧机。
转型初期,异常艰难。资金匮乏,人手不足。他只能靠着自己过去积攒下的名声,四处演讲、募捐。
有人说,他这是在用一种更辛苦、更卑微的方式,继续着他的新闻理想。
6
褚朝新,是三个人里,唯一一个还在写的人。
离开主流媒体后,他成了一个赛博空间里的游侠。他的主要阵地,是一个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微信公众号:
这个公众号就是他一个人的报社。
他自己是总编辑,是记者,也是校对。他关注的还是那些老话题:
官场、反腐、司法、传媒。
文风犀利,一针见血,带着浓浓的南周遗风。
他会告诉你某个落马高官不为人知的细节,也会点评某个热点案件背后被忽略的法治逻辑。他成了一个独立的观察者,一个在朋友圈里抵抗遗忘的写作者。
他的影响力,当然无法和在《南方周末》时同日而语。但他拥有了在体制内不可能拥有的自由。他可以写任何他想写的东西,只要不触碰那根看不见的红线。
这根红线的尺度,全凭他自己把握。这需要极高的智慧和技巧,像在钢丝上跳舞。
稍有不慎,就是粉身碎骨。他的文章,也时常遭遇被删除的命运。每一次删除,都像一次无声的警告。但他还在写。
他曾在一篇文章里,引用一位前辈的话:
那些金子一样的日子,闪亮得让人不敢相信。
他说的是那个调查记者的黄金时代。他未曾完整地见过,但有幸,在那个时代的尾巴上,燃烧过自己的青春。
他写道:
“未曾见黄金时代,不悔这五年青春。”
如今,褚朝新像一个行侠的隐士。他不在江湖,但江湖上,总转发他的文章。他的文章,在特定的圈层里流传,像暗夜里的接头暗号。
懂的人,自然懂。
他的读者,大多是过去的同行、律师、学者和一些体制内的开明官员。他们是这个社会里,少数还愿意进行严肃思考的人。
褚朝新为他们提供了一种稀缺的精神食粮。
他像一个守塔人,在舆论的汪洋大海里,守着一座孤零零的灯塔。灯光微弱,但足以让那些同样不想遗忘的人,在深夜里看到彼此的存在。
他们三个人,像三条奔向不同方向的河流,在2012年那个分水岭之后,都找到了各自的入海口。
他们都活了下来,而且,活得似乎都还不错。
但那个曾经让他们热血沸腾的江湖,已经渐行渐远。偶尔回望,只剩下一片苍茫的暮色。
江湖上,已经没有了他们的传说。
或者说:
江湖时代,已经没有了。
7
如今的简光洲,头衔早已从记者变成了董事长。
他的公关公司早已步入正轨,而他最新的事业,是卖白酒。
2024年,他创立了自主白酒品牌“简酒”。广告语是他自己想的,叫“大道至简”。这句slogan一语双关,既嵌了他的姓,又传递出一种返璞归真的产品理念。
一个曾经因食品安全报道而封神的记者,最后自己也做起了食品。这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的张力。
从一个监督社会的记者,到一个被监督的企业主,心里没有拧巴吗?
简光洲说:
记者追求的是事实真相,企业家是创造价值。我没变,只是换了一个战场。
他的“三不原则”——不做虚假宣传、不洗白黑历史、不碰有污点的食品产业——成为了他商业品牌的护城河。因为他是简光洲,那个揭露三鹿的简光洲,所以消费者天然地相信,他卖的酒,不会是假的。
他的个人声誉,完美地转化成了商业信用。
这是一个绝妙的讽刺,也是一种聪明的坚守。他用自己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公信力,给自己酿造的商品做了最硬的背书。
在商言商,他必须学会圆融和妥协。他不再像当记者时那样锋芒毕露。他很少再对公共事件发表尖锐评论,尽量避免让自己的公司卷入任何政治风险。
当年那个横刀立马的调查记者,悄然隐去了锋芒。
但在某些时刻,你依然能看到那个记者的影子。他坚持公司的财务透明,坚持产品的品质底线。他说,无论做媒体还是卖酒,诚信是立身之本。
这或许是他给自己保留的,最后的新闻理想主义。
他曾对采访他的年轻记者感慨:“伟大的时代永远是由理想主义者缔造的。”虽然已离开媒体多年,他仍自称是一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。
“理想如同灰烬,”他说,“看似熄灭,随时却会复燃。”
当被问及如果女儿将来想做调查记者,他是否会支持时,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:“当然,这是一份很有意思的工作。”
8
王克勤已经十几年没有发表过一篇调查报道了。
他现在最主要的身份,是“大爱清尘”公益基金的发起人和首席推动者。经过十余年的发展,这个最初只有几个志愿者的草台班子,已经成为中国民间公益的一面旗帜。
他的工作日常,不再是和官员、黑社会斗智斗勇,而是具体的、琐碎的、甚至有些磨人的事务。
他要为尘肺病农民筹款,要组织医疗队下乡巡诊,要挨家挨户地给他们送制氧机,要推动地方政府落实救助政策。
他的足迹遍布中国最贫困的矿区和乡村。他见过太多的人间惨剧:一个男人因为得了尘肺病,跪在妻子面前,求她改嫁;一个家庭,兄弟三人全都死于尘肺,只剩下一群孤儿寡母。
王克勤曾说,做了26年记者,他以为自己见过了所有的苦难。直到他开始做“大爱清尘”,才发现过去的报道,都只是:
在苦难的海边湿了湿脚。
他从一个他人遭遇的记录者,变成了一个微观个体的建设者。
这个转变,让他付出了很多。他几乎没有个人生活,全年无休。他的身体也因为常年奔波而每况愈下。但他觉得,这一切都值得。
截至2023年底,“大爱清尘”累计救助的尘肺病农民,已经超过了12万人。他们推动了国家层面出台针对尘肺病的专项治理行动:
一个为体制所不容的记者,以一种迂回的方式,撬动了体制的变革。
他过去的记者经历,成了他做公益最大的资源。他的名声,让他拥有了巨大的社会号召力。2013年,一位89岁的中科院院士,看了凤凰卫视关于他的节目后,骑着自行车,找到了“大爱清尘”简陋的办公室,当场捐出了十万元现金。
老人说,他被王克勤的行动感动了。
如今的王克勤,眼神依然锐利:
他不再写长篇的调查报道,但他把自己活成了一篇报道。
一篇关于爱与救赎的,永不完结的深度报道。
他用行动证明,当笔杆子无法改变世界时,还可以用双脚。
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桥,连接着被遗忘的角落和繁华的世界。桥上,走过一个个绝望的灵魂。桥下,是他自己日渐佝偻的背影。
9
简光洲的酒,王克勤的尘肺病人,褚朝新的公众号文章。
这三样东西,在2025年的中国,看似风马牛不相及。但它们背后,都站着一个曾经的调查记者职业。
现如今,无数的噪音、谎言、娱乐和算法,将真相稀释、包裹、淹没。你需要付出比以往高得多的成本,才能打捞出一点点坚硬的、未经污染的事实。
简光洲、王克勤、褚朝新,他们用各自的人生轨迹,为我们展示了这种打捞的可能性。
他们在商海、在尘埃里、在赛博空间,以一种迂回、坚韧,甚至有些悲壮的方式,延续着真话的火种。
他们是幸存者,但我们不能忘记,在他们身后,是更多被打断了脊梁、磨平了棱角、最终归于沉寂的媒体人。他们的名字,无人知晓。他们的故事,无人讲述。
曾经,他们的真话,印在千万份报纸上,摆在每一个城市的报刊亭里,供人阅读、讨论、争辩。真相通过一种中心化的、权威的方式,抵达公众。
后来,他们的真话,或融入了一瓶商业白酒的品质承诺里,你需要购买、品尝,才能感受到那份诚实;或化为了一次具体的公益救助行动,你需要捐款、参与,才能理解那份悲悯;或藏在了赛博空间层层叠叠的褶皱里,你需要订阅、寻找,甚至冒着404的风险,才能读到那份坚守。
真话,并没有消失。它只是变得更加稀缺、更加难以被发现。
它从一个公共产品,变成了一个需要主动探寻的窄门。
这或许是他们三个人故事,汇聚在一起时,所呈现出的最深刻、也最令人不安的图景。
李宇琛(立于尘)
写于2025年9月10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