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“狗崽子”的迷惘 * 阿波罗新闻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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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“狗崽子”的迷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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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20连当农工,经常出版报,写大标语,画毛泽东像,满脑子想的还是“文化大革命”。每星期,我们建设中学的知青会到21连团聚,讨论的话题几乎都与连队的“阶级斗争”有关。聚会开头唱《东方红》,结尾唱《国际歌》,严肃的状态如党的“九大”。然而有半年的光景,在我一副风风火火的革命者嘴脸背后,我的内心阴冷惶恐:离沪之前我做了一件让自己不安的傻事……心里忧虑着傻事会导致何种结果。

1957年我的父亲李宝仁在上海纺织管理局财务科被打成右派。那时我刚加入少先队,选大队委员时,本人获全校最高票却未被认定为大队委员,接着几年都是这样。四年级我从大队辅导员贾老师处得知,这与父亲是右派有关,还告诉我:“党的阶级政策是‘有成分论,不唯成分,重在政治表现’。你没当上大队委员,是有成分论,还让你当中队长,是重在你的表现。”我立刻对父亲产生“仇恨”。我和姐姐当面指责父亲:“你反党害得我们一个入不了团,一个当不上大队长,我们要与你划清界限!”从此,“和父亲划清界限”成了我口头、笔头的誓言。我五年级的十一前夕,父亲回家还未进门就兴奋地告诉我妈:“月华,我回到人民队伍中来了。”多么像一句台词!我听罢冲下楼去直奔锦州路小学,老师与校领导都激动不已,还拥抱了我一下。不几天我就当上了副大队长,抚弄着三条杠标志,我心中对党充满了感激之情!打那以后,我走在里弄里,特别昂首挺胸。因为在这之前,我家门口曾被贴满大字报。我垂头丧气过,虽然邻居对我不错,不曾嘲笑我。

“文革”开始了,我时任建设中学学生会宣传委员,眼看着首都红卫兵南下兵团,在全上海有门或像门的地方刷上“老子英雄儿好汉,老子反动儿混蛋——基本如此鬼见愁”的对联。有些墙上还有“红色恐怖万岁”的字样。我心中慌乱得不行,我在学校的优越感瞬间消失,坠落于万丈深渊。

自作自受的大义灭亲

红色恐怖中我真的认同了“血统论”。我对父亲的“仇恨”与日俱增!校门口一条醒目的大标语给我指出光明大道:“狗崽子们,回家造反动老子的反去吧!”当时在北京师范大学的姐姐给我发电报:“将家中的四旧除掉!”我立刻让母亲翻箱倒柜,一本《日军侵华暴行图录》被我寻得,上面有青天白日满地红的中华民国国旗图样。母亲说这是远房叔叔李寿人给的,他是国民党军官、抗日英雄,1958年死在劳改地青海。我认定这是“四旧”,还是反动军官留下的!立即点火将它烧成灰烬,灰烬扔进阴沟,用自来水冲洗得一干二净。哪知晚上又接到北京电报:“家中四旧不要动,等待红卫兵抄家!”后来我有些失落:红卫兵直奔左邻右舍,唯独不来我家。不久姐姐再来电报:“询问父亲,摘帽后有无对党不满!”老爸遵命回忆,还真检查出六大“罪状”。我至今只记得一条:“摘帽后同事查到我早年有过发明并记过功,赞叹我李宝仁真有两下子,我随口应道:嗨——败将不提当年勇啊!——这是我的反动言论。怎能与共产党论胜败呢?”我让父亲写下罪状,外加自我反省,再交到我手中。待我来到齐齐哈尔路上棉十五厂,请几位造反队头头儿仔细看了一遍“交代书”,他们是一脸的不解:“你这位革命小将,本来你爸爸没事,你这么一来,不是没事找事吗?”国棉十五厂除了我父亲,还有一个右派,两人都能写文章,是两派双方的“狗头军师”,我问过父亲,摘帽右派,还参加造反队,不是混入革命队伍吗?他说,我不就是想表现好一点儿,为你们着想吗。面对造反队长,我佯装大义灭亲状,内心却骂着自己:真是十三点!

打那天起,我心神不宁……

到北大荒近半年,父亲来信了:“我已被造反队内部除名,没有批斗我,放心。”刚收到信的那几天,我激动不已,那些日子我没有日记,若有,一定会这么写:“感谢党和人民对我父亲的宽大处理,我要更加忠于毛主席,报答毛主席的恩情!”

在上海我有“狗崽子”的阴影随行,在北大荒,我觉得角色不一样了。与当年土改时期出身地主的革命干部一样,回避家乡,回避家族,老爹在江西被枪毙,儿子跑到东北镇压别的地主。我也是这种心态,在北大荒连队里斗地富反坏右,口号喊得好张狂。以后还参加过工作队,下连队蹲点,跟着中年干部整那些“搞破鞋”的,审问他们时,逼他们讲细节,怎么干的?怎么弄的?我已20岁,想听,又不好意思。后来我自己学会整人了,那回逮着一个早先来北大荒劳教的北京青年,他住在连队边缘的破房子里面。有人向我们汇报,说他某天晚上找了男男女女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,黑灯瞎火的。据说,他是小时候偷家里东西,被外婆送到派出所,派出所再把他送黑龙江劳教,就留在北大荒了。他比我大不了多少,我盘问他到底干什么了,他说没干什么。我说为什么关灯?他说点蜡了。其实我希望他能说出个一二三,特别想知道细节,现在想想真是卑劣。在兵团参加美术学习班期间,我还扬言要批判“北大荒版画”。我的言行,曾对不少人造成过伤害。

珍宝岛战役后,东北地区为加强国防力量,增建抚远到二龙山的国防公路。兵团承接了工程。九个月后,我成了修路工人,依然是以画画写板报为主,干活的日子数得过来。

择友的彷徨

半年后我回团在学校教美术,常在团部机关帮忙,认识了生产股的黄琪玲先生。他和其父黄翔先生都是黄埔毕业生,1949年黄翔在北平南苑机场起义,同年4月黄琪玲由武汉驾机起义,一直在石家庄解放军华北军区第二高级步兵学校任军事教员,1958年因右派言论被发配到855团,“文革”中被指控为“国民党空投特务”,惨遭毒打酷刑,甚至头部被按在火炉上烤脸,左眼几乎失明。他夫人孙灵舒,曾在北京八一小学当教师,标准的民国知识女性,典雅的容貌远胜《良友》的封面人物,“文革”中被剃过阴阳头。女儿黄玲在855团上学,听过我的美术课,后来成为央视的主持人。凡与老黄打过交道的人,都称赞他是个有良知的大好人。“文革”前,他建煤矿、设副业厂、造职工屋。“文革”期间下放到七连劳动改造,为解决饮水问题,带领众人打出百米深井,杜绝了该连多年来“大骨节病”的流行。我喜欢与他聊天,但总听到有人议论:黄某历史问题多多,黄家社会关系复杂。我每每在忐忑不安的心态中与老黄交往。

1972年我回上海路过北京,曾去黄翔家拜访,这位曾经的国民党中将又是摄影家的老人拿出许多照片让我观赏。我看着照片,打量着这被肢解了的四合院:隔墙离门窗很近,窗外杂物堆砌,窗内阴暗拥塞,本是一家人独居的大院被分割出去四分之三。

我忘了为何而去,只记得心里有点儿慌乱:这位老者曾是万恶的国民党反动派!我不敢久留,匆匆一面就离开了,除了向黄琪玲讲述过,未敢告诉其他人。我评估这类拜访应该是有“立场”问题的。我生怕这个“拜访”会影响我入党。后来我从网上更清楚了这位老者的光荣历史:他是国民党92军中将军长,参加过著名的昆仑关战役,并赴缅抗日。

30多年后,我见到了不少昆仑关大捷的照片,我以此为素材创作了《杜聿明血满弓刀·昆仑关大捷》大幅油画。我深信在照片里在油画中一定有黄翔将军的身影!

9·13的震撼

我在团部,常见连队干部在那里开会,以往大伙总是嘻里哈啦,唯独1971年年底的聚拢,人人规规矩矩。记不清是哪位连长哥们儿告诉我:副统帅林彪摔死啦!我飞跑回教师宿舍,撩开门帘大叫,你们都给我起来,我有重大消息宣布!这帮爷们儿都已趴在被窝里,正探出头来看书。又是啥小道消息,勿吓人!我说你们不出被窝我就不说,说了不吓人你们就揍我!各位钻出被窝,我振振有词道:副统帅背叛伟大统帅,摔死在外蒙古啦!静音两秒钟,十多只铜铃大的眼球逼将过来,瞬间我被拖上大炕,众人乱拳齐下,打得我又疼又痒,大伙起哄:“反革命,这个反革命。”我挡着乱拳,挡着唾沫,仰视着一张张窃喜的怪相,突然大家停手,催我快说细节,我翻来倒去只有一句话:“林副统帅、叶群、林立果乘三叉戟逃离北京,在外蒙古温都尔汗坠落爆炸摔死了。”“反革命反革命!”大伙喃喃自语,表情却很怪异。不几天,“五七一工程纪要”作为批判材料发下来了,这时期的批判会大家不再打瞌睡,按报纸广播的口径说上几句批判词,最喜欢大声朗读“纪要”中的不少名句,“青年知识分子上山下乡等于变相劳改,红卫兵初期受骗被利用,充当炮灰,后期被压制,变成了替罪羔羊……”这几段我们都可倒背如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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