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、"人亡政息"说
中国人曾一直相信,这个党"有改过自新能力",这既是转型前"追溯正义"成为可能的一个因素,也是中国民间保持"和平转型"巨大期待的诱因。曾几何时,这个神话已经终结,中国人却迟迟不能接受。
即使从政治转型的角度去看,邓小平也做了某种"转型"——从“全能主义”转向“后极权”,他的"实用主义"曾获举世称誉。但是"改革"一旦触碰政体,就产生了一个悖论:挽救执政合法性,跟党内合法性,恰似水火不相容。赵紫阳的悲剧,是一个最好的例证,他在八九冲突中,冷静透彻地看出学生运动与"颠覆政权"丝毫不相干,轻易便可化解,而动用暴力镇压则是最愚蠢的下下策,将彻底葬送执政合法性,如此明智的政治考量和决策,却在中共僵化的体制内部,得不到理解、认同、拥戴,一句话,没有合法性。此时邓小平的头脑里,一点实用理性都不剩,徒然成了一个草木皆兵的昏君。
一般而言,邓与赵的改革理念,都是"救党救江山"的权宜之计,但赵紫阳得了邓之"实用理性"的真传,有执政成本的概念,邓却停留在打江山时代不计代价的"低级层次"。政治不讲成本,对任何国家而言,都非常可怕。当年开了杀戒,邓小平才恍悟到那成本,但他安慰"屠城派":只要我们把生活搞上去,老百姓就会忘掉天安门。这就是后来确保GNP年年以十递增的一个政治遗嘱,邓小平要拿中国的"江山"(nature)去换他的"江山"(dynasty),他的继承者的执政目标,就是执行这个政治遗嘱,于是这个王朝也只好"人亡政息"。
中共的癌症是腐败,那是因为它必须绑架所有中国人去替它还债,不腐败怎么做得到?其后果由网络上一文作了描述,颇为精彩:
‘六四若平反,我们会有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党的干部被反贪局审查,很多人要被枪毙。中国廉政公署的传票会像雪片一样飞到欧美各国刑警那里,通缉在国外安享天年的离退休干部。美国加州的许多豪宅,因屋主无法再缴纳房产税而被银行查收,荷兰的红灯区立即失去三分之二的生意,法国香榭丽舍大街的商店会冷清一半,德国奔驰和宝马工厂将有大批工人失业,就连泰国的游乐区的生意也会突然爆跌。如果说十年前世界需要中国腐败,那今天的世界就已经离不开中国的腐败了……’
世人皆言邓小平没有蒋经国开明,其实谈不上"开明"二字,根本是一个愚昧的问题。以"追溯正义"为例,对"二二八"的责任,民选上台的李登辉,不对蒋介石深究,只描述为"失察";轮到陈水扁当总统,改为"蒋介石是事件元凶",并摘除"中正纪念堂"匾额;再轮到马英九上台,又将匾额挂了回去。如此拉锯,看似可笑,却都要经立法院投票。台湾政治学家吴乃德教授指出,"国民党要保护的或许不只是其领袖的神圣历史地位,同时也是中华民国的历史延续",毕竟国民党没有"人亡政息"。
四、毛的“神主牌”
试看今日之神州,历史一派模糊,晚近六十年几成灰烬,只有毛泽东的孙子在北京被人当猴儿一样耍著,还依稀令人想起荒谬年代,却也挡不住公正、罪行、宽恕、受害者、施害者等等论说,顽强地走进公共话语。
八十年代我涉足“文革”暴虐历史,一上来就碰到两大血案:安徽黄梅戏剧团女演员严凤英自杀后被剖腹、北京师大女附中校长卞仲耘被活活群殴致死。震惊之余,我仿佛听到历史深处有一股咆哮——如此沈冤若不能被公义所纾解,天良岂能安宁?一个文明几千年都在乎“人命关天”,难道吞咽得下这“茹毛饮血”的几十年?
前述两大血案受害者,一位是盛誉天下的名演员,一位是京城排名第一的女子中学校长,说明政治尚未转型,即便是受害者,也是身后社会资源丰厚者,先出头天,引起社会关注,而千万普通受害者还在无人问津的境地。卞仲耘被害一案,更由于该校女红卫兵宋彬彬,曾是"八一八"重大历史"真人秀"的主角,而注定要被公共话语锁定。荣辱在转瞬之间,便是历史的冷酷,可叹当年花季少女们不可能了悟于此。
历史被蒙蔽,当年的施害者也可能沦为某种程度上的"受害者",这颇为反讽。宋彬彬及其辩护者们的委屈,是极浅显的:明明是毛泽东的责任,怎么能叫一个女孩子来承担呢?"要武嘛"这句经典毛式戏谑之语,随机借由名叫"彬彬"者而发出,饶是双关语之巧妙,也生动地深嵌进历史,而它来自天安门城楼之上,霎那间成为虐杀天下无数苍生的一道权杖,后人虽不能妄断那女孩接了这权杖,但她如何从这历史细节中摘出来自己,虽不是一个法律的问题,却不免还是牵扯道德和正义。
有一个不太贴切的比喻──代罪羔羊(Scapegoat),说的是犹太教赎罪日献祭两只羔羊,令其带走以色列人的罪孽、过犯;到基督教这里,耶酥便是"代罪羔羊"。所以中国文革施害者们,有没有这份殊荣,全看他们的造化了。这个宗教典故引入不信教的中国语境里,似可暗示毛泽东未被清算之前,他造下的种种罪孽,须得由"代罪羔羊"暂时认领下来,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。历史在中国一向匆匆,中共护着他们的毛"神牌",受害者冤魂不得安宁,世道人心自然要拿施害者是问了。
五、没有无辜者
在"施害者"这个话题中,德国作家兼法官本哈德•施林克(Bernhard Schlink)的小说《朗读者》(The Reader或译《生死朗读》),是最先锋的诠释,他用文学试图证明,只有施害者的救赎成为可能,司法和正义才成为可能。因为所谓"无辜",其实是一种前知识、前良知的状态,你可以惩罚一个罪人,若不能使他认罪,"正义"便没有真的落实。施林克刻意将前纳粹女看守汉娜设计成一个文盲,却酷爱古典名著,营造出一种"无辜"的张力;文盲使她在"社会资源"上成为一个彻底的弱者,为掩饰文盲而去做集中营看守,又为了保护这点隐私,而在法庭上独自认下大罪,只好终生坐牢。